《正定调查纪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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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1933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四卷第二期)
一、绪言
今春四月正定之游,虽在兵荒马乱之中,时间匆匆,但收获却意外的圆满。除隆兴寺及四塔之外,更有阳和楼及县文庙两处重要的发现,计摄影或测量的建筑物十八处,详细测量者六处,略测者五处,其余则只摄影而已。归来整理,觉得材料太多,非时半载不办,而且篇幅过大,非汇刊所能容,所以先作《纪略》,作为初步报告,所以称《纪略》者,因记而不考故曰“纪”,纪而不详故曰“略”。至于详细报告,则将俟诸日后,作《中国营造学社专刊》第五、六两集出版。
二十二年八月思成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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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纪游
“榆关变后还不见有什么动静,滦东形势还不算紧张,要走还是趁这时候走,”朋友们总这样说,所以我带着绘图生莫宗江和一个仆人,于四月十六日由前门西站出发,向正定去。
平汉车本来就糟,七时十五分的平石通车更糟,加之以“战时”情形之下,其糟更不可言。沿途接触的都是些武装同志,全车上买票的只有我们,其余都是用免票“因公”乘车的健儿们.
车快要涿州,已经缓行,在铁路的西边五、六十米,忽见一堆惹人注目的小建筑物。围墙之内在主要中线上:前面有耸起的塔,后面有高起的台基,上有出檐深远歇山的正殿;两山没有清式通用的山花板,而有悬鱼;塔之前有发券的三座门。我正在看得高兴,车已开过了这一堆可爱的小建筑,而在远处突然显出涿州的城墙,不到一分钟,车已进站停住,窗前只是停在那里的货车和车上的军需品。回程未得在此停留,回来后在《 辅通志》卷一七九翻得普寿寺在州东三里,浮图高十丈。……”又曰“一名清凉寺,在城东北三里,地名北台,浮图石台俱存,……中有万历时碑记,传为宋太祖毓灵之所云。”
车过保定,下去了许多军人,同时又上来了不少,其中有一位八十八师的下级军官,我们自然免不了谈些去年一二八的战事。
下午五时到正定,我和那位同座的军官告别下车。为工作便利计,我们雇了车直接向东门内的大佛寺去。离开了车站两三里,穿过站前的村落,又走过田野,我们已来到小北门外,洋车拉下了干枯的护城河,又复拉上,然后入门。进城之后,依然是一样的田野,并没有丝毫都市模样。车在不平的路上,穿过青绿的菜田,渐渐地走近人烟比较稠密的部分。这些时左边已渐繁华,右边仍是菜圃。在东(左)边我们能看见远处高大的绿色玻璃庑殿顶;东南极远处有似了望台的高建筑物。顺着地平由左向右看(由东而南而西,)更有教堂的塔尖;八角表的塔(那是在照片里已瞻仰过的天宁寺木塔);绿色玻璃屋顶;和四方形的开元寺砖塔。我因在进城后几分钟内所得到的印象,才恍然大悟正定城之大出乎意料之外。但是当时我却不知在我眼前这一大片连接栉比屋舍之中,还蕴藏着许多宝贝。
在正定的街市上穿过时最惹我注目的有三样东西:一,每个大门内照壁上的小神龛,白灰的照壁,青砖的小龛,左右还有不到一尺长的红纸对联;壁前一株夹竹桃或杨柳,将清凉的疏影斜晒在壁上,家家如此,好似在表明家家照壁后都有无限清幽的境界。二,鼓镜特高的柱础;沿街两旁都有走廊,廊柱下石础上有八九寸高的鼓镜,高略如柱径;沿街铺廊的柱础都是如此,显然是当地的特征。三,在铺廊或住宅大门檐下,檐檩与檐枋之间,都不用北平所常见的垫板,而用三杂荷叶或荷花垫托,非常可爱。此外在东西大街两旁的屋顶上,用砖砌成小墩,上面有遮过全街宽的凉棚架,令我想到他们夏天街上的清凉。
在一架又一架凉棚架下穿行了许久,我左右顾看高起的鼓镜和檩枋间的小垫块,忽然已到了敕建隆兴寺山门之前。车未停留,匆匆过去,一瞥间,我只看见山门檐下斗拱结构非常不顺眼。车绕过了山门,向北顺着一道很长的墙根走,墙上免不了是“党权高于一切”,“三民主义……”一类的标语。我们终于被拉到一个门前放下,把门的兵用山西口音问我来做什么。门上有陆军某师某旅某团机关枪连的标识。我对他们说明我们的任务,候了片刻,得了连长允许,被引到方丈去。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和尚出来招待我们,我告诉我们是来研究隆兴寺建筑的,并且表示愿在此借住,他因方丈不在家,不能作主,请我们在客堂等候。到方丈纯三回来,安排停当之后,我们就以方丈的东厢房做工作的根据地。但因正定府城之在,使我们住在城东的,要到西门发封电信都感到极不方便。
在黄昏中,莫君与我开始我们初步的游览。由方丈穿过关帝庙,来到慈氏阁的北面,我们已在正院的边上;在这里我才知道刚才进小北门时所见类似了望台式的高建筑物,原来是纯三方丈所重修的大悲阁。在须弥座上,砌起十丈多高的半圆拱龛,类似罗马教堂宫苑中的大松球龛(Nich of the Pinc Cone),龛上更有三楹小殿,这时木匠正忙着在钉殿顶上的望板。
在大悲阁前,有转轮藏与慈氏阁两座显然相同的建筑相对而立。我们先进慈氏阁看看内部的构架,下层向南的下檐已经全部毁坏,放入惨淡的暮色。殿内有弥勒(?)立像,两旁有罗汉。我们上楼,楼梯的最下几级已没有了,但好在还爬得上去。上层大部没有地板,我们战兢的看了一会儿,在几不可见的苍茫中,看出慈氏阁上檐斗拱没有挑起的后尾,于是大失所望的下楼。我们越过院子,看了转轮藏殿的下部,与显然由别处搬来寄居的坦腹阿弥陀佛,不竟相对失笑,此后又凭吊了他背后破烂的转轮藏,却没有上楼。
慈氏阁转轮藏殿之间,略南有戒坛,显是盛清的形制。戒坛前面有一道小小的牌楼,形制甚为古劲。穿过牌楼门,庞大的摩尼殿整个横在前面。天已墨黑,殿里阻深,对面几不见人,只听到上面蝙蝠唧唧叫唤。在殿前我们向南望了六师殿的遗址,和山门的背面,然后加到方丈去晚斋。豆芽、菠菜,粉丝,豆腐,面,大饼,馒头,窝窝头,我们竟然为研究古建筑而茹素,虽然一星期的斋戒,曾被荤浊的罐头宣威火腿破了几次。
晚上纯三方丈来谈,说起前几天燕京大学许地山,容希伯,顾颉刚诸先生的来游。我将由故宫摹得乾隆年间重修正定隆兴寺图与和尚看,感叹了行宫之变成天主教堂,并且得悉可贵的《隆兴寺志》已于民国十八年寺产被没收为国民党党部的失却,现在已无法寻找 。
第二天早六时,被寺里钟声唤醒,昨日的疲乏顿然消失。这一天主要工作仍是将全寺详游一遍,以定工作的方针。大悲阁的宋构已毁去什九,正由纯三重修拱形龛,龛顶上工作纷坛,在下面测画颇不便,所以我们盘恒一会儿,向转轮藏殿去。大悲阁与藏殿之间,及大悲阁与慈氏阁之间,都有一座碑亭,完全是清式。转轮藏前的阿弥陀佛依然笑脸相迎,于是绕到轮藏之后,初次登楼。越过没有地板的梯台,再上大半没有地板的楼上,发现藏殿上部的结构,有精巧的构架,与《营造法式》完全相同的斗拱,和许多许多精美奇特的构造,使我们高兴到发狂。
摩尼殿是隆兴寺现在诸建筑中最大最重要者。十字形的平面,每面有歇山向前,略似北平紫禁城角楼,这式样是我们在宋画里所常见,而在遗建中尚未曾得到者。斗拱奇特:柱头铺作小而简单;补间铺作大而复杂,而且在正角内有四十五度的如意拱,都是后世所少见。殿内供释迦及二菩萨,有阿难迦叶二尊者,并天王侍立。
摩尼殿前有甬道,达大觉六师殿遗址,殿已坍塌,只剩一堆土邱,约高丈许。据说燕大诸先生将土邱发掘,曾得了些琉璃,惜未得见。土邱东偏有高约七尺武装石坐像,雕刻粗劣,无美术价值,且时代也很晚,大概是清代遗物。这像本来已半身埋在土中,亦经他们掘出。
由土邱南望,正见山门之背。山门已很破,一部分屋顶已见天。东西间内供有四天王,并不高明。山门宋式斗拱之间,还夹有清式平身科(补间铺作),想为清代匠人重修时蛇足的增加,可谓极端愚蠢的表现。
山门之北,左右有钟楼鼓楼遗址,钟楼的四根角柱石还矗立在土堆中,铁钟卧倒在地上。但在乾隆重修图上,原来的钟鼓楼并不在此。也许是后来移此,也许是乾隆时并没有依图修理,都有可疑。
寺的主要部分,如此看了一遍。次步工作便须将全城各处先游一周。依遗物之多少,分配工作的时间。稍息之后,我们带了摄影机和速写本出去“巡城”。我所知道的古建只有“四塔”和名胜一处--数百年来修葺多次的阳和楼。天宁寺木塔离大佛寺最近,所以我们就将它作第一个目标,然后再去看临济寺的青塔,广惠寺的花塔,开元寺的砖塔。
初夏天气,炎热已经迫人,我们顺着东大街西走,约有两里来到寺前空地。空地比寺低洼许多。塔的周围便是这空地和水塘,天宁寺全部仅存塔前小屋一院。塔前有明碑,一立一卧,字迹已不甚可辨。我勉强认读碑文,但此文于塔的已往并未有所记述。我们只将塔基平面测绘而已。
回到大街,过街南行,不到几步,又看见田野。正定城大人稀,城市部分只沿着主要的十字街。临济寺的青塔,就在城东南部田野与住宅区相接处。青塔是四塔中之最小者,不似其他三塔之耸起,由形制上看来,也是其中之最新者。我们对青塔上的工作只是平面图的测量和几张照片,不幸照片大部分走了光,只剩一张全影。
我们走了许多路,天气又热,不竟觉渴,看路旁农人工作正忙,由井中提起一桶一桶的甘泉,决计过去就饮,但是因水里满是浮沉的微体,只得忍渴前行。
青塔南约里许,也在田野住宅边上,立着奇特的花塔。原来的广惠寺也是只余小殿三楹。且塔基部分破坏已甚。塔门已经堵塞,致我们不能入内参看。
我们看完这三座塔后,便向南大街走。沿南大街北行,不久便被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拦住去路。很高的砖台,上有七楹殿,额曰阳和楼,下有两门洞,将街分左右,由台下穿过。全部的结构就象一座缩小的天安门。这就是《县志》里有多少篇重修记的名胜阳和楼;砖台之前有小小的关帝庙,庙前有台基和牌楼。阳和楼的斗拱,自下仰视,虽未如隆兴寺的伟大,却比明清式样雄壮的多,虽然多少次重修,但仍得幸存原构,这是何等侥幸。我私下里自语,“它是金元间的作品,殆无可疑,”但是这样重要的作品,东西学者到过正定的全未提到,我又觉得奇怪。门是锁着的,不得而入,看楼人也寻不到,徘瞻仰了些时,已近日中时分,我们只得向北回大佛寺去。在南大街上有好几道石牌楼,都是纪念明太子太保梁梦龙的。中途在一个石牌楼下的茶馆里,竟打听到看楼人的住处。
开元寺俗称砖塔寺。下午再到阳和楼时,顺路先到此寺,才知现在是警察教练所。砖塔的平面是四方形,各层的高度也较平均,其形制显然是四塔中最古者,但是砖石新整,为后世重修,实际上又是四塔中最新的一个。开元寺除塔而外,尚存一殿一钟楼,而后者却是我们意外的收获。钟楼的上层外檐已非原形,但是下檐的斗拱和内部的构架,赫然是宋初(或更古!)遗物。楼上的大钟和地板上许多无头造像,都是有趣的东西。这钟楼现在显然是警察的食堂。
开元寺正殿却是毫无趣味的清代作品。里面站在大船上的佛像,更是俗不可耐。
离开开元寺,我们还向阳和楼去。在楼下路东一个民家里,寻到管理人。沿砖台东边拾级而登,台上可以了望全城。台上有殿七楹,东西碑亭各一。殿身的梁拱斗拱,使我们心花怒放,知道这木构是宋式与明清式间紧要的过渡作品。这一下午的工作,就完全在平面和斗拱之测绘。
回到寺里,得到滦东紧急的新闻,似乎有第二天即刻回平之必要。虽然后来又得到缓和的消息,但是工作已不能十分的镇定。原定两星期工作的日程,赶紧缩短,同时等候更坏的消息,预备随时回平。
第三天游城北部,北门里的崇因寺和北门外的真武庙。崇因寺是万历年间创建,我们对它并没有多大的奢望。真武庙《县志》称始于宋元,但是现存者乃是当地的现代建筑。正脊垂脊和博风头上却有点有趣的雕饰。
回途到府文庙,现在的第七中学。在号房久候之后,蒙教务主任吴冶民先生领导参观。我们初次由小北门内远见的绿琉璃 殿顶,原来就是大成殿,现在的“中山堂”;正脊虽短促,但柱高,斗拱小,出檐短,显然是明末作品。前殿-图书馆-的斗拱却若人注意,可惜殿内斗拱的后尾,被白灰顶棚所遮藏,不得见其底细;记得进门时,在墙上仿佛见有“教育要艺术化”的标语,不知是否就如此解法。殿前泮水池上的石桥,雕工虽不精细而古雅,大概也是明以前物。
由府文庙出来,我们来到县政府,从前的正定府衙门。府衙门的大堂是一座庞大而无斗拱的古构,由规模上看来,或许也是明构。府衙门和文庙前的牌楼,都用一种类似“偷心”华拱的板块代替斗拱,这个结构还是初次见到。府衙门之外,还有一座楼,现在改为民众图书馆,形式颇为丑怪。在回寺途中,路过镇台衙门,现在的七师附注,在门内看见一对精美绝伦的铁狮,座上有元至正二十八年年号,和铸铁匠人的名姓。
第三天的工作如此完结,我觉得我对正定的主要建筑物已大略看过一次,预备翌晨从隆兴寺起,做详测工作。
第四天棚匠已将转轮藏殿所需要用的架子搭妥。以后两天半一由早七时到晚八时,一完全在转轮藏殿慈氏阁,摩尼殿三建筑物上细测和摄影。其中虽有一天的大雷雨雹,晚上骤冷,用报纸辅助薄被之不足,工作却还顺利。这几天之中,一面拼命赶着测量,在转轮藏平梁叉手之间,或摩尼殿替木襻间之下,手按着两三寸厚几十年的积尘,量着材梁拱斗,一面心里惦记着滦东危局,摧想北平被残暴的邻军炸成焦土,结果是详细之中仍多遗漏,不竟感叹“东亚和平之保护者”的厚赐。
第六天的下午在隆兴寺测量总平面,便匆匆将大佛寺做完。最后一天,重到阳和楼将梁架细量,以补前两次所遗漏。余半日,我忽想到还有县文庙不曾参看,不妨去碰碰运气。
县文庙前牌楼上高悬着正定女子乡村师范学校的匾额。我因记起前次在省立七中的久候,不敢再惹动号房,所以一直向里走,以防时间上不必需的耗失,预备如果建筑上没有可注意的,便立刻回头。走进大门,迎面的前殿便大令人失望;我差不多回头不再前进了,忽想“即来之则看完之”比较是好态度,于是信步绕越前殿东边进去。
果然!好一座大成殿;雄壮古劲的五间,赫然现在眼前,正在雀跃高兴的时候,觉得后面有人在我背上一拍,不竟失惊回首。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严重的向着我问来意,并且说这是女子学校其意若曰“你们青年男子,不宜越礼擅入”;经过解释之后,他自通姓名,说乃是校校长,半信半疑的引导着我们“参观;”我又解释我们只要看大成殿,并不愿参观其他;因为时间短促,我们匆匆便开始测绘大成殿一现在的食堂-平面。校长起始耐性陪着,不久或许是感着枯燥,或许是看我们并无不轨行动,竟放心的回校长室去。可惜时间过短,断面及梁架均不暇细测。完了之后,校长又引导我们看了几座古碑,除一座元碑外,多是明物。我告诉他,这大成殿也许是正定全城最古的一座建筑,请他保护不要擅改,以存原形。他当初的怀疑至是仿佛完全消失,还殷勤的送别我们。
下午八时由大佛寺向车站出发,等夜半的平汉特别快。因为九点闭城的缘故,我们不得不早出城。到站等候。站上有整列的敞车,上面满载着没有炮的炮车,据说军队已开始向南撤退。全站的黑暗忽被渗白的水月电灯突破,几分钟后,我们便与正定告别北返。翌晨醒来,车已过长辛店了 。
阿印于
2007-06-30 00:36:33 发表在分类:
成梁批竹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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