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大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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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大凡真正见过黄河的人，从来不是那种故作情趣高雅、鉴赏力极强的侃家。俗人总想从自然中寻找到一个绚丽辉煌的光环。而要进入一种顿悟状态，却不是蜻蜒点水、走马观花所能得来的。那需要有在一声沉重叹息之后，把自己的交付进去的勇气才行。
在壶口瀑布面前，人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有形的羁绊。在秦晋峡谷，面对黄河苦难的扭曲，你怎么可以平心静气地玩味呢？历史在黄河古老的磨道里被碾得那样沉重、缓慢。你只要听过河套边上的走西口，那曲调的雄浑苍凉，便会在生与死、爱与恨的噩梦中，领略它的全部悲壮与温馨。
咀嚼痛苦是理解黄河的钥匙。我敢说壶口瀑布凝聚了黄河的全部痛苦。
黄河从远古流向今日，从约古宗列盆地的清澈晶莹淌向蔚蓝的大海。但黄河命定要挟着青藏高原的雄风，穿过黄土高原的浑浊向前奔流。它经兰州、过银川，在内蒙古托克托河口镇，受到吕梁山阻挡后，突然掉头南下，悲愤地劈开黄土高原，夺路而走。一反它在九曲河套里那种柔顺、舒缓、娴静的风韵，在狭窄深遂的秦晋峡谷中，变得暴戾无常，将一排排翻卷着土黄色的巨浪摔碎之后，又铺天盖地泻入壶口。而后，在风陵渡急转东去，直抵海口。似乎人们已经习惯了这千万年流淌的格局。浊浪、泥沙丁暴虐、挣扎……当壶口咽下这杯苦酒之后，便虚怀若谷，容下了滚滚泥沙，滔滔浊流。这是怎样的气度呢？
壶口的天空永远是炊烟般的蓝色。几只威猛凶悍的苍鹰，在黄河上空盘旋。从罩着葱绿青翠的树林豁隙；你会看到几十、几百幢依山傍水的窑洞一字排开。而从遥远的天水相接的地方，你会听到隐隐传来的腰鼓均匀的、暴烈的撞击声和唢呐高亢悠扬的颤动声，正沿着壶口瀑布那片被太阳灼热了的黄色水流呜咽而下。这时，如若你的目光充满纯情和虔诚，你就会发现壶口充满了灵性的宽容。
离壶口尚有十里之遥，那种撼人心魄的轰响，便有如撞击着的万张磐鼓由远而近，直捣肺腑。其神性使然的动感，构成了平缓而湍急、和谐而粲然的基调，一团黄色烈焰，在山崩地裂的吼声中，激起遮天蔽日的苍黄水雾。这时，攀缘在谷底的岩磴上，仰视瀑布，顿生恐怖。凝重的黄褐色从悬崖、从云空铺天盖地泻落下来，令任何旅人都目瞪口呆。在这样的地方是不可久留的。
而语言在此是苍白无力的。谁也无力描绘壶口瀑布在这里气吞山河的瞬间情态。你能说些什么呢？说它满河滚沸、掀腾跌落？说它天鼓轰鸣、地火喷射？面对壶口，你只有沉默。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举望壶口，你将不复存在。沉浸在它的喧嚣之中，你只有全身心地投入，方能感受到一种扑朔迷离的混沌、创世与末日的交替及生存与死亡的转折。
黄河激流在此凝固成伤痕累累的雕塑。在壶口的界定内，黄河的随意自由突然凝聚。它的壮观雄奇，让苍老中有了新意。它泻下的决不仅仅是激情，而是把黄河的漫长崎岖的苦旅的疲乏、浸渗泥沙的烦躁和两岸的荒凉沉寂集于一身。吞下苦难，凝成力量，狂吼怒放，奔向地心。这是多么痛苦的灵魂啊！它的这种本色，它的“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的襟怀，它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不正是中华民族的风骨和豪气吗？
能在瀑布冲击的气浪下驻足，长时间地沉默沉思，才是理解黄河的绝好时机。庄严的夜色徐徐逼近，最后的余晖从山尖上悄然退去。我忽然觉得亲近黄河是一件圣洁的事情。任何平淡、无聊、软弱在壶口面前都会重新锻造。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狂放、粗犷、博大，一定会使你血涌周身。
古老的黄河水，穿过苍凉浑厚的黄土地，固执地把壶口那颗不羁的痛苦灵魂展现在我们面前。它代替我们咽下了中华民族所有的苦难。黄河之神河伯，走出淤塞的河道，看见大海的恢宏时，却也没忘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但它忍受住了巨大的痛苦，从而使后人获得了心灵上的慰藉。黄河儿女面朝黄土，默默抗争。他们在清苦中积累财富，在失望中渴盼光明，一代代人含辛茹苦地拼搏，全然不顾身后的荣辱，在历史的夹缝中，寻求艰难崛起的道路，把沉重的包袱甩向昨天。历经劫难的黄河子孙，终于在黄河母亲的怀抱中成长为力拔山气盖世的锋铮铁汉。
现在，我从秦晋交界的壶口大桥北望，壶口洪流紧贴着山西的河滩跃进峡谷。景观依旧，而我却为它的灵性、它的厚重、它的浑黄、它的蕴力干钧、它的浩浩雄风而震慑倾倒。感谢黄河巨涛，感谢壶口瀑布，化解了那些令我们恐惧、无奈的痛苦。中华民族注定要从这痛苦中醒来。注定要摔碎自己，于绝望中诞生。承受苦难才有可能伟雄。
壶口瀑布不仅彪炳日月，还要光耀后世。永远轰轰烈烈，永远辉辉煌煌。它给你一种撕心裂肺的爱与恨、荣与辱，你能以自己微小的生命去与它抗衡呜？你能将自己融入黄河吗？
壶口瀑布是黄河最伟大的人格。
壶口瀑布是黄河血脉的强音。
壶口瀑布是黄河生命的激情。
壶口瀑布是黄河历史的社会文化的积淀。
壶口瀑布是中华民族的沉浮的大写意！

刊于1994年10月15日《新闻出版报》


本贴最后一次由察哈尔修改于2005-11-01 22:42:15

察哈尔于 2005-11-01 22:12:50 发表在分类：大漠孤烟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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