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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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第一次踏上山西的土地大概是在11年前的冬天,表弟带我去他曾经独自到过的广武,去看那里的长城。
我们在夜晚出发,坐的是京原线的一趟夜车。这是一条修在山里的战备铁路。我在两年后再次去广武,才发现这是一条奇怪的线路。因为广武在大同的南边,如果从大同南下可直接到(按《两镇三关志》的说法:“广武当朔州、马邑大川之冲,忻代崞峙诸郡县之要,凡敌由大同左右卫入,势当首犯。”)。而原平则在更南的地方,到了原平后要北上到朔州,再往北才能到山阴,代县。
2,那一年,表弟刚20岁,而我也还不到30岁。在这个年纪里,在一个零下10或15度的冬天的夜里出行也许不需要什么理由,在一个可以放纵,可以任性,可以不加思索的年纪,一无所有的我们唯一能想象的疯狂,似乎就是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夜里踏上西去的火车去看远方的长城:那个并不陌生的在成长的岁月里时常出现的题目。
火车进站时大约还不到五点,黯淡的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的站台上,一两个戴着大檐帽,将脖子深缩在棉大衣里的站台值班员僵在这漆黑的夜里,面无表情地伫望这远道而来的钢铁巨兽,等待着挂着冰霜的短暂的时间,把来临再一次变成出发。
如果世界有一个尽头,遗忘有一个角落,时间有一个归宿,那这个诡异的仿佛只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车站应该算一个,或说,它的出现,让我这第一次踏上山西土地的人忽然明白终于来到了一个和自己熟悉的北京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继而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季节,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或许真的有那么点,疯狂。
零星的几个下车的乘客在候车室里穿过,仿佛是就象从沙漠里流过的水,一下就消失了。简陋的候车室有着高阔的天棚,中间还点着一个硕大笔直的铸铁炉,仿佛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古庙里燃着的香炉。脚还是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鬼魅的眼睛在盯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也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们两个穿着冲锋衣的人就成了候车室里唯一的旅客,呆呆地有些茫然: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是闯入屋外深深的黑夜里?还是在这似乎带着诡秘的空荡荡的候车室里等待?我们更无从知道的是,这一刻的茫然,与以后的日子里辗转在世界某一个角落的火车站,汽车站,航站楼的那种真正的漂泊相比,非但微不足道,简直可以称为一种幸福。我们那时还太年轻,只把旅行当成一种刺激,而无法预测在一条更大的路上的命运。同样我们无从想象的是,在一个中转站的等待并不意味着下一个目的地是明确,鲜明或敞亮的。也许只有在年轻的时候,你才会轻松地觉得你有方向感并总能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3.然后就有几个穿着棉衣,带着毛线帽或毛线护耳,或腿上裹着黑皮护膝一身臃肿冬装打扮的中年人在我们周围走来走去,他们是等在车站里“趴活”的汽车,摩托司机,只要有过往的列车,无论多早或多晚,每一个车次他们都烂熟于胸。在这个空荡荡的候车室里,我和表弟就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狩猎”目标,我们的不知所措在被不断地询问下似乎加剧:因为这时外面的天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直到有一个年轻的家伙说早上的班车很快就会来了一类的话时,我们俩终于走出了昏暗空旷的候车室,走进了晋北的冰冷与黑暗中。
4.火车站离我们下车的地方似乎只有2分钟的车程。当我们踏进黎明中时,周围其实是一片漆黑的夜色。我们这时才明白,对于那个司机来说,我们这趟活儿,他已拉到手了。而留给我们要面对的是,怎样在日出前不被冻死。
黝黑的天空空阔辽远,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地方忽明忽灭,陪伴着同样在俯视着大地的一轮月。我不知道月亮看着人间已有多久,也不知道它是否己经厌倦,抑或有着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但它的确是在遥望,似乎看到了这寂静的夜里两个年轻的充满热情的傻孩子。我们那会也许有些困乏,也许有点冷,也许有点不耐烦,但我们肯定没有忧伤:我们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等着搭上一趟去广武的车,等着在陌生的冬日里,在晋北的塞上的逛长城,游边堡,做一场穿越时空的狂欢。
5,我们站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简陋的平房,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一些纸屑,垃圾在懒懒地被风吹着贴着地飘荡。天虽然黑,却不妨碍辨别出这个城市的一角,已习惯了那种不知持续了多久的萧索与破败。
在那个零下10度或20度的黎明,我和表弟不知所措地在黑漆漆的街道上游荡,觉得快要被冻死了,一边暗骂那个骗我们“出了火车站就有汽车路过”的司机。
然后我们同时看到了一处闪亮的白炽灯,钉在一处砖房门上,格外刺眼。那不会是个酒馆或咖啡馆,而更像是一户人家。但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我们在敲门的同时几乎就推门而入,急不可待地钻进那处我们觉得可以把黑夜与寒冷隔在外面的小屋。
其实我记得在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微弱的声音在问是谁,而我们几乎未经许可就闯进了屋里。
屋子的里侧有一张大床,床头的一盏小白炽灯拉亮了,一个五十多岁或六十岁的男子趴在床上支起胳膊,旁边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也趴着,两个人齐齐地看着我们两个不速之客。
我们,隔着屋子几米的空间说明了来意:想在他们的家里避寒,等着太阳出来后第一趟班车就走。
上了年纪的男人掏出一颗烟抽起来,似乎就轻易容忍了两个突然闯进他家里的冒失鬼。我们马上敬上了带在身上在北京常抽的“点八中南海”。
袅袅的白烟在烟头的明灭中缓缓升腾飘散,此时我们才定下神,看到门口处,侧面,正面都有柜子,柜子的隔板一层层摆满了方形的白塑料罐:那是发动机润滑油,这是一个开在公路边的卖润滑油的小店。
小店的墙上全是油污,地上铺着土色的砖,仿佛被无数人踩过,凹凸不平。左手边几米远的地方就是一张大床,大床上爷儿盖的被子,大概也是我见过的最黑的被子:在微弱的灯光下已看不出被子原来的颜色,但可以肯定上面的灰尘和油泥已沾了一百年。这两个放货的柜子和一张床,似乎就是这个小小世界的全部:工作,休息,生活,从白天到黑夜,都在这同一个不起眼,甚至寒酸的小空间里完成。
我们在黑暗的黎明中都聊了些什么早已忘记了,我只记得老人随口夸了一句“点八中南海”:“这烟好抽!”然后我们又递上了第二根,第四根….以表达我们的感谢。
很多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初次趟上山西的土地的一幕,我明白那个自己生活的,引以为荣的大城市不过是座象牙塔,和外面的世界相比,那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的生活是多么苍白,贫乏。
那间小小的布满油渍和尘土的小屋虽然把寒冷挡在外面,却并不暖和;而床上一老一少,盖着并不厚的被子,也不知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冬夜。我出发的冲动,对旅行刺激的向往,就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不期而遇了别的东西,一下子冷静了下来:我们走进了另一种生活,一种我不曾也从不会想象过的,也许一种真的能称得上生活的生活: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带着个孩子,把家修在路边,一年四季,哪怕是冰冷的冬天,在公路边卖机油,维持着简单而不富裕的生活。
回想一段十多年前的经历,最后也只能拼凑一些碎片,而那些能称得上记忆的,不过是一些碎片的组合与拼凑。
天还没有完全亮,我们和老人的对话在断断续续进行着,然后孩子就自己穿了衣服,下了地,大概还在屋里的炉子上开始煮东西,他个头不高,也许有10岁,抑或是7-8岁,他在我们面前的举动专注而熟练,仿佛我们不存在。床上的老人告诉我们说孩子要去学校了,而根本没有觉察出我们对这个孩子照顾自己的能力的惊讶。
孩子吃了简单的自己做的早饭,背上书包,戴上帽子,欢快地出门了,仿佛去学校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我们目送他走出家门,从窗前走过。天渐渐露出了灰白。
6.那个黎明前的在机油商店的黑暗中的逗留也许有两个小时,或两个多小时。在店主人的指导下,我们在大约八点时坐上了一辆去朔州的过路中巴。明媚的晨光洒满了霜冻的土地,天空无比的蓝。
这个故事似乎就结束了。我们从朔州又转了去山阴的车,随后游历了尘封的旧广武和新广武,看到平原上的汉墓,还有白草口巨大的敌楼上精美的砖雕,还有在太阳初升时和地上的梯田交相辉映有着同样层次感的彤云。而在这以后更久的日子里,我一个人或和朋友,又一次次来到山西,走过了外三关,走过了左云的摩天岭和右玉的杀胡口,把天镇,阳高,河曲,宁武的一段段走长城的日子变成了一段段和青春有关的记忆,长城边的土地,庄稼和戍边人的悲欢离合从此在记忆里生根,在时光的磨砺中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渐渐清晰起来。
如果拿四季比喻人生,冬季无疑是老年,沉默,冷峻,沧桑。在这轮回的最后一季,宿命或许是面对世界的最合适的态度。我不知道冬季是否也是体会山西的最好的季节:在那里,时间,大地和生命同样古老,仿佛凝固而不移动。只有翻开山西的历史,才能发现在这沉寂的背后有过怎样的金戈铁马,血雨腥风和悲欢离合。
在又一个寒冷的冬天来临的时候,那些故事就慢慢鲜活起来,我又想起了那个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第一次踏上山西的日子,和在那个黑暗的清晨邂逅的公路边的机油店里的一老一少。他们在一个寒冷的黑夜里接纳了两个走在旅途上的陌生人,用他们并不太宽敞,也不太暖和的甚至是很简陋的家提供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港,让我们两个游客在最需要的时候有了一个栖身之地,躲过了黎明前的寒冷与黑暗。我在后来走在三晋大地的日子里,渐渐明白那一份善良,有着和对命运的抗争同样的力量,是每一个守在长城边的人与生俱来,代代传承的。那份善良还有那份抗争带给我的感动,仿佛一坛酒,经过岁月的沉淀,变得越发醇厚。
我已记不清,我,还有我的表弟,在的那次山西之旅后,在哪些车站,机场,甚至码头,有过多少次的等待与辗转,有过多少次人在旅途的寂寞和无奈。但我记得很清晰的,是在2000年12月的那个黑暗的夜里,在原平火车站不远的公路边,有一个卖机油的小店,外面的白炽灯,很亮,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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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边儿于
2011-12-11 01:06:21 发表在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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