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山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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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一头狼在北京的山上被夹断了腿让人捉去卖了炖肉。
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一个女孩在纠结是不是要喜欢一个男孩。
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我不记得我们是不是都在演绎着“我爱你”而“你也不爱我”的青春故事。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我并不太清楚分离,团聚之间有什么区别。我相信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就会有人相爱了;我还相信只要愿意,家就是落脚的那个地方,走到哪里都不算远。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我的表弟还是个二十岁的大男孩,而我也还不到三十岁。
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我表弟住东城,我住朝阳。
2.
我的表弟是个奇怪的人,那时似乎在看一本奇怪的我看不太懂,更没有听说过的书,书的名字叫《四镇三关志》,里面用的似乎是竖版繁体字,是一本很老的书。
后来我从他口里得知那本书讲的是北京周边的长城,是在四百多年前一个明朝人写的。其实长城对我,或我们并不算陌生。我记得我表弟在刚会学走路后的两三年,他爸爸也就是我舅舅,就带着他,当然也有我这个表哥去爬北京的长城。那时卧虎山长城上的台阶还很高,几乎有我表弟的身体那么高,我的舅舅就象薅一只小猫的颈皮一样提着他的衣领,一下就把他带上那四百多年前修的砖台阶上。用我舅舅的话说,长城是他送给表弟的一个大玩具。
那个玩具也是个无言的玩伴,陪着表弟走过了许多的岁月,那时的长城不是一个史诗,而是讲给小男孩的一个童话。那里有春天的花草,夏天的虫鸣,秋天的夕阳,冬天的北风,那片大天地在贪玩的孩子眼里是一个恬静,让人开心和充满神奇的小世界,用一个不太谦虚的比喻,怀柔,密云之于我表弟,如同百草园之于幼年的鲁迅,而那些山里的每一条沟,就象后院里每一个被草遮盖的小径。
3.
我们那会儿见面不算多,但我记得是我表弟带我第一次领略了北京的烤串,我怀疑,或从更广义的范围上说,北京人的爱吃羊肉,是不是因为那段八百年来和北方游牧民族纠缠不清的历史有关?
那时我一个人住在一间大约只有十平米的鸟笼里,里面放着两件行李,还有一张睡觉的床,和几本书,我很开心,虽然我每天就是上班下班,然后周末就跑到外面玩,我没有车,没有房,没有股票,只有一台我妈妈送给我的产于八十年代的傻瓜相机,用135胶卷,恒定光圈,我甚至不知道变焦和定焦的区别。
4.
在很久以后,我知道明边军里有一个官职叫游击,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名称。游击的任务主要是带着马队在长城外面巡逻,但更主要的任务是诱饵:他们会冒着极大的危险去骚扰那些在边外的蒙古人,好引他们追杀自己,然后把敌人带到一个有自己大部队埋伏的地方把蒙古人包圆了。
很久以前有一次,不知在山西或河北的某段长城上,我对表弟说:“我要封你为参将。”表弟很激动,因为在明军里,总兵和副总兵下面就是参将。而我今天想来,我觉得我的闯荡在北京北边的一条条沟里的表弟,更象一个游击。
年轻的游击曾有一个座骑:一辆北京2020吉普,据说那车是俄国人抄德国人,中国人又抄俄国人的,座骑的心脏据说是一部沈阳金杯发动机,很奇怪的组合,它每百公里耗油大概要15升。
我不知道那时他是否会开着他的2020去山里,虽然这种画面足已经让那个童话般的长城故事又多了一分浪漫。我曾跟他建议把顶子卸下来那样比较拉风,但表弟从来没有那么做过。
5.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的一个周六,我忽然接到表弟的一个电话,说去吃饭。然后我们就开着2020一路向北,聊天的当儿,就出了德胜门,再一会儿就到了昌平,再一会儿,车开始弯弯曲曲地盘山。
世界仿佛一下子静下来,我们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平原的都市,穿越到山区的乡间,离开了一种熟悉,却与另一种熟悉更接近了,那是山的世界,长城的世界,表弟的百草园。那个冬天的下午,静悄悄的山路上几乎没有一辆车,2020不知疲倦地在默默地上下盘旋,是游击忠实的马儿。山在下午的阳光中是斑斓的褐色与土黄,阳光洒在公路上,和着山的影子忽明忽暗。我们在山的腹地,仿佛回到母亲怀里的孩子,停止了一路的聊天,静下来。
又开了一会,表弟在半山腰的公路上停下来,示意下车去爬一下山。走出车外,就投到了真实的冬天。我们点了颗烟抽上,一低头的瞬间,一滴水从鼻子里落下,砸在羽绒服的袖子上,瞬间结成了一片冰渍。我不禁愕然: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冷得那么夸张的冬天。
我冲在前面,兴奋地象一只放出门的狗,表弟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他在这里总是很沉稳。坡并不陡,枯枝落叶也不算茂密,有些地方有几处残雪。
来到山顶,不禁啊了一声:原来自己已经站到了长城上,确切地说,是站在一幅画里:不远处的东边,顺着城墙,几个残破却规整的敌楼正静静地在山顶眺望,四百年的窗口依然洞开着,仿佛黑黑的眼睛,偏西的太阳将金色的光铺在敌楼上,划出斑驳的一片灿烂的金色,而敌楼似乎象一个喜悦的孩子,就静静地沉浸在这光的抚摸中,仿佛在说:我很暖和,一会儿就会睡着了。在这毫无准备,突然呈现在自己眼前的画面里,我有一种闯入者的感觉:原来每一个敌楼,每一次落日都有一个,都是一个自己的故事,同样装点这故事的还有春天的花草,夏天的虫鸣,秋天的夕阳,冬天的北风,它们或是关于轮回或是关于短暂,或关于哀伤或关于喜悦的故事,它们本身就是个秘密,但不会吝啬和你分享它们的一切,但这故事却需要你用心去读。这幅画卷,陪伴着时间,展现着四季,是一首低沉的吟唱。
就这样,我完成了最短的一次爬长城,上山(其实已在半山腰)用了15分钟,下山还不到15分钟,这个记录至今没有被打破。
5.
我们在山上呆了大概只有5分钟,表弟告诉我这是龙泉峪。
然后我们就返回车里继续我们的旅程,我们没忘了其实出来是找一个吃饭的地方。
表弟依然很平静,似乎没有觉得用这如春光乍泄一般的长城落日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似乎在那段路上,他告诉我从龙泉峪向东,穿过石湖峪就能到西水峪,一个在《四镇三关志》里提到的地名,一个我表弟去过19次或是29次的地方。
6.冬天的天黑得很早,我们翻过几道梁子就到了黄花城,明时黄花路路城,一块大大的石头上刻着大大的“金汤”二字,也是明朝的遗存。我们终于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小小的农家饭馆,就在大石头边上。
小小的屋子里亮着昏暗的日光灯,除了我们没有一个客人,我不明白这个店为什么还会开着。
然后表弟就和老板,一个中年农民聊起来,问他是不是上周有人送来一只狼。老板说是,然后我就懵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接着问老板:那狼呢?老板说给炖了卖给客人吃了。我问表弟你吃了狼肉么上周?表弟说他没来,我说你没来怎么知道这个山居里打狼的事?表弟说是一个来这的女孩告诉他的。更奇怪的是,老板似乎一点也不因为表弟提起狼的事感到奇怪,仿佛他就应该知道似的。
等天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时,我们又钻回了车里,穿过九渡河,八渡河,一路出了山,走出了那个神奇的冬天的童话。
7.
这个从吃饭演变出的爬长城的经历成了绝响。
后来表弟的2020就不知所终了,同样走掉的还有岁月,和从岁月中走过又消逝的人。直到有一天,表弟离开了北京,然后我也离开了北京,也不知道是我们放弃了这城市和时光。还是这城市,这时光放弃了我们。
在这早春时节,我独自走在北京的街上,迎春花已在风中摇曳,白玉兰也悄悄绽放,这是个似曾相识的季节,一个似乎等着另一个童话开始的城市。
然后我想,今年春天的长城又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8.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完整,我只依稀地记得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一头狼在北京的山上被夹断了腿让人捉去卖了炖肉。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一个女孩在纠结是不是要喜欢一个男孩。
在无数个冬天又过去的时候,我明白了分离和团聚之间的区别。我相信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就会有人心碎;我还相信,家不是落脚的那个地方,而是心放着的那个地方。
我想起一首诗:
有歌声燃尽,有泪水干涸,
风向变了,如刀割,
岁月变了,似光灼。
有一种思念,
像头顶淡淡的那一抹新月
我想问表弟,那个曾经把长城当成玩伴,看《四镇三关志》的孩子,黄花路到底算昌镇还是蓟镇?
在这初春的夜里,我听到有风,从山上过。
老边儿于
2011-03-29 00:46:40 发表在分类:
北京故事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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