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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边的故事8:骡队走在亓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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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队走在亓连口
1.
阳历三月,正是农历的早春二月。大地还未脱去冬天的暗灰色,那是没有抽芽的树木和没有草叶的土地的颜色。天也总是阴沉地昏昏欲睡,似乎等着和草木的萌发一起苏醒。山的背阴处,积雪还堆在那里,而表面已落满尘埃,仿佛一件旷世的古董,而不是来自刚过去的那个冬天。
在这个季节,一如在其他的季节,我总是会往北京北边的那些山沟里钻。山里有长城,是明朝汉蒙两地的边界,和山一起,构成我儿时不曾陌生的一段景物。此时,山上的野杏树已吐出深红的花苞,而等杏花绽放,就会变成淡粉,白色,漫山遍野,让古老的长城又一次热闹,绚丽起来。
我就这样一次次离开长城,又走近长城,有时从北京,有时从很远的地方,在这不弃不离中,仿佛从来不会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
2017年的早春,我来到这个叫亓连口,当地俗称“缺粮口”,又称“莲花池”的山谷,是位于北京怀柔的一个长城关口。似乎只有时间才记得清我是第几次来到这里。
公路两边都是高山,长城从东边的山下到公路,又从西边的山爬上继续西行。公路穿过的那个地方,大概仅有几米长,勉强能双向错车的,就是当年明长城的这个关口,狭隘的地势很明显地诠释了“卡住脖子”或“骨鲠在喉”的意思。据《四镇三关志》载,此关修于明`初永乐年,而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大将徐达曾在此大败元军。不太清楚徐达的部队是从这里功入北京,还是追击逃离北京的元顺帝的残余部队至此。在明朝,这个口子也是长城九边十一镇两个防御辖区的交界:它的东边是蓟镇石塘路(石塘路今天属密云),因此亓连口是石塘路西端的第一道关口;而向西离它不远,今天更为有名的慕田峪长城,则属昌镇黄花路的辖区。
嘉靖年间,蒙古和明朝的冲突激烈,朝廷在这离北京不到70公里的地方大修边墙,并从北京不远的河间府(河北)调来一支部队驻扎于此。恍惚之间470年过去。这些河间戍卒的后代早已是北京郊区的乡民,而提到他们的故土河间,今天唯一能令人想起的,似乎就是“河间驴肉火烧。”
2
在这阴暗的中午,有长城爬过的陡峭的山下,忽然就看到几匹棕色的骡子,它们给人的印象是非常瘦小,比平时在北方农村见到的同类几乎小了一圈。它们静静地呆在那里,还有一两只蜷卧在在地上。 在离骡群不远的山路的另一侧,同样半躺半侧的,有十来个壮年汉子。每个汉字都穿着深色底色却有非常鲜明的红绿花纹的毛衣,让人眼前不禁一亮,因为这样的毛衣并不常见,在这春寒料峭的早春,人们都还裹着冬装,而很少会把毛衣当做外套套在外面,但对这些汉子来说这毛衣似乎就是他们的常服。汉子们个个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几乎每个人的面容都可以去拍平面模特。
正在我诧异于眼前这支队伍的奇异之处时,就看到了一辆黄色的双排平头轻型卡车,卡车的车牌竟然是“川”字开头。车门半掩,一个穿灰布夹克衫的中年男人坐在方向盘后面,似乎在歪着头想事。
我于是走上前去和他搭讪,话题自然是从他的车牌谈起。男子告诉我他们的确来自四川一个城市,他是这个队伍的领队,而那些躺在地上休息的他似乎也不是太熟悉的人,是他从四自四川大凉山深处找来的农民工,彝族。骡子也是彝族农民从家里带出来的。而他们在这离家两千里外的北京长城脚下从事的工作,是更新一些山里的输变电线路:一个似乎听新闻里谈到过的“农村电网改造工程”,是“国家电网”公司通过更新设备降低输电过程中的损耗,而降低农村的用电成本(农村的电费比城里贵是一个普遍现象),因为山路险峻,现代交通工具派不上用场,只能和当年修长城的戍边人样,使用畜力。他的话,解释了这支陌生队伍带给人与众不同的第一印象。
我的好奇不禁驱使我问这些骡子是怎样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他告诉我是“坐汽车。”我没有问它们的主人又是怎样旅行的。他所以能拿到这个项目,也是因为“国家电网”的承包制,一个国家行为,以向民营或民间,通过老乡或熟人,层层转包来实施的方式。只是这一次,这个转包链条非常长。我想这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北京及其周边,哪怕是农村,因为人力成本位居全国之首,这样艰苦甚至有些危险的工作,如果不能控制人工成本,几乎是找不到人干的。而大凉山,是“老少边贫”几乎都占了的地区,只有那里的人,才愿意为一份艰苦而薪资微薄的工作,离开深山中的家。
3
其实,我对凉山的彝族并不陌生。我曾在2007年初夏,去过凉山州的首府西昌,探望一个彝族朋友。那里的空气几乎是透明的,我似乎能看到空气里漂浮的微尘,后来才知道这里一年阳光充足,四季如春。在这彝族人民繁衍生息几千年的低纬度,高海拔的地区,却决定了另一个特点:适合发射地球同步轨道卫星。所以大凉山的人民,经常能看到从西昌卫星基地腾空而起的火箭。
人们用木制的漆碗,漆盘,盛装食物,那些漆器,也是黑色的底色,上面的大红大黄的图案仿佛是远古的图腾,精美而透着大气。朋友用彝族最有名的一道只在重要日子才吃的菜招待我:坨坨肉(彝语叫“乌色色脚”,意思是猪肉块块)。这种不放任何佐料,白水炖煮,只在煮熟后才放盐,蒜水和花椒的肉块,非常好吃,让拥有几大菜系,无数烹饪手法的汉族食客都会惊讶于用这样貌似简单的方法烹制成的常见食材,怎能做得如此可口?
西昌市中心的广场上,立着刘伯承和小叶丹的塑像,向人们诉说红军长征路过大凉山,用真诚打动当地首领,歃血为盟结成兄弟情而得以和平穿过彝区的一段往事。而今天的青年,似乎更耳熟能详的名字,是来自这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出的几个时尚明星,那些何洁,那些曲比阿乌,和那些吉克隽逸们,虽然我的朋友不服气地告诉我:任何一个彝族女孩的歌都能唱得象她们一样好。
我们聊“毕摩”(彝族的神通广大,能通灵,治病,能用脚在火堆上行走,职业世代相传的巫师);聊农历六月廿四的火把节万人空巷,赛马,斗牛,举族狂欢的盛典;我们也聊起朋友在大凉山深处的父亲,每年种烟叶,收完后晾晒,再用火烤烘干,风水日晒,烟熏火燎,然拿后到集市上,每斤烟叶才卖五毛钱的生活。
4
我没有想到,在这早春阴冷的日子,在我的家乡,在长城脚下,遇到了一群我并不陌生的彝族老乡。一个跨越了整整十年,和两千里地的不期而遇。
我不知是应该欣喜,还是难过。
他们也许应该在那阳光透亮到能照到微尘的土地上,和家人们在一起,餐桌上是他们熟悉而美丽的漆制餐具;抑或,即使真的要外出打工,为什么不去一个离家近的地方,比如西昌,哪怕是成都?即便真的要跑到北京,为什么不是在一个市区的建筑工地,能看到这座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为什么要在早春的寒冷中,来到这远离市区的偏僻的山里,和他们的装着电缆,零件的骡子,一步步从崎岖的山路走过,爬向高处,爬向那传说中古老的长城?也许,这群山和这长城,并不是他们远离家乡时所期待的,就象所有走在路上的未知。
其实,470年前,那些离开河间府来北京戍边的人,不也是那个帝国最底层的人们,他们把命运交给了一项国家工程,远离家乡,冒着危险,只是为了一口温饱。470年后,这些戍边人的后代所在的地方,终于可以“享受”某种生活的改善,而改善他们生活的,是另一个国家工程和资本带来的一群和他们的祖先一样,为一口温饱,从更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农民。唯一不同的,也许只是这群人,有着和戍边人不同的语言,服饰和习俗。
长城的烽火台,和与烽火台比邻的高压输变电塔见证的,是国家意志的宏伟么?还是建造它们的人的生命的脆弱?它们见证的是国家的荣耀么?还是几百年来这土地上,来自天南地北,最普通的人民最隐忍的与生活,和与命运抗争的顽强?
5
这些半卧在冰冷的地上休息的彝族老乡,仰望大山,和山上的长城,会不会想起他们在大凉山的家呢?就像我在远离北京的日子,想起这里的长城?
思念,此时也许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单行线,流向一个知名或不知名的远方。希望这样的分离不要被日子阻隔,阻隔到和心爱的人们的悲欢不再相同。虽然,在这遥远的世界,他们只是一个普通的,为生活温饱而劳作的人,而对他们思念和思念他们的人,他们则是世界的全部。
这里其实除了一条古老的长城,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岁月不居,有的只是相思迢递。这个世界也并不温柔,只有牵挂他们的人,才希望他们能被岁月温柔地对待。
6
2007年我离开西昌时,朋友告诉我每年五月大凉山的杜鹃花就盛开了。
也许2017年的那个五月,这支走在其亓连口的彝族骡队和它们的主人,也回到了杜鹃花盛开的地方,回到了他们的家人身旁。也许他们会和家人讲述在两千里的地方,北京早春的阴暗中,那道传说中的长城,和那长城边那些含苞待放的野杏花。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18-12-15 15:09:47
守在长城边
本帖由 老边儿 于2018-12-15 15:03:18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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